第 89 章
夜幕降臨。
自诩是個勤快丫鬟的紅蕊, 每每會在前一日就提前準備好第二日自家小姐穿的衣裳和戴的首飾。
雖然姜姒平日裏不愛那些個脂粉釵環什麽的,但紅蕊咂摸着,覺得自家小姐既然身為都尉夫人, 府裏上上下下多少雙眼睛都在暗地裏瞧着, 可不能丢了當家夫人的面兒。
哪怕是打扮得素雅些,也比完全不施粉黛不着配飾來得好罷?
而且這也是待人接物的禮數來着, 萬一哪日冷不丁地有人上門來拜訪, 或是小姐臨時要出門呢?
好歹讓人家看看, 上京姜府雖然自老爺去後大不如前,但也不是一點兒底蘊都沒的。
故而這日晚上, 紅蕊一如既往提前将衣裳什麽的精心搭配一番備好,然後轉道送去姜姒暫住的客房。
只是在客房時,卻突然發現了什麽, 拍了拍腦袋,“哎呀”一聲。
正洗漱完穿着寝衣坐在榻上翻着今日書鋪送來的話本子的姜姒聞言看過去,“怎麽了?”
“明明剛剛腦子裏記得還是水色的裙子要配白玉的耳墜,一走神,拿成了珍珠的了。”紅蕊一臉懊惱道, “不行不行,我這就回去拿去。”
說着便要轉身離開。
姜姒放下手裏的話本子, 忙喚住人, 好笑道:“一個耳墜罷了, 有什麽打緊的?戴哪個不都一樣?天色不早了,你還是早點回房裏歇息罷, 別忙活了。”
莫說戴什麽首飾了, 就是穿什麽衣裳她也無甚所謂,只要得體便行, 哪裏還有那麽多的講究?
可紅蕊聞言立馬擰眉否決她的話,眼中滿是不贊同。
“小姐,雖然是在府裏,但到底是在青州,不是上京也不是汾陽,也不能過于随意了。您是不知道,外邊兒有多少小娘子盯着……”
話說一半突然頓住。
姜姒好笑地瞥過去一眼,“外邊兒怎麽了?”
紅蕊自覺失言,忙道沒什麽。
都這時候了,她可不能給大公子抹黑,被一大堆小娘子惦記也不是什麽好事兒。咳咳,這個道理她還是明白的。
“您就聽我的沒錯,左右現下大公子應該還沒回來,我快些去一趟費不了什麽工夫,您且等着。”
紅蕊腳步一擡就要走,卻被身後一道略微遲疑的聲音再次喚住。
姜姒面色猶豫,見紅蕊轉身投來疑惑的目光才吞吞吐吐道:“你……你幫我給主院那邊帶個話罷,如果他明日不忙的話,就早些回府罷,我有話想與他說。”
紅蕊恍然,拉長語調“哦”了一聲,揶揄道:“小姐怎麽不等大公子回來後親自說呢?還非要等到明個兒?”
“你去就是了,話那麽多。”姜姒避而不答,故作淡定地重新捧起了手裏的話本子繼續看。
這不是還沒想好要怎麽說,能拖一會兒便是一會兒麽。
向來明白自家小姐性子的紅蕊捂着嘴笑了笑,離開了屋子,朝主院方向而去,腳步格外輕快。
看來她白日裏勸的那番話還真管用。
有話說好哇,夫妻麽,就怕什麽事兒都藏着掖着,說開就好了,紅蕊如是想着。
誰料剛踏入主院,便看到本該還在營中尚未歸府的大公子從主廂房裏推門出來,她忙上前福了福身。
“大公子,婢子來拿小姐的東西。”
青年嗯了一聲,問了些今日姜姒的狀況,紅蕊眨眨眼,一一回答,末了道:“恰好您在,小姐說大公子您明日若是軍務不忙的話,還望能早些回府。”
裴珏似是怔了怔。
紅蕊極力壓住嘴角的笑意,繼續道:“小姐說她有話想和大公子您說。”
原以為大公子聽見這話定會高興,可紅蕊卻發現對面之人的神色卻在一瞬間變得有些難看,甚至蒼白,不由疑惑道:“大公子?”
“……大公子?”
這怎麽還走神了呢?紅蕊納悶。
裴珏薄唇緊抿,道:“可還有其他話托你帶給我?”
紅蕊回想了下,搖頭。
裴珏默了默,片刻才道:“知道了。”聲線微低。
紅蕊退到一邊,瞧着青年轉身去書房的背影,心中感嘆。
大公子可真是勤勉,都這個時辰了還要去忙軍務呢。
她收回視線,轉身進了主廂房,走到了裏間的梳妝臺前。
紅木臺面,菱花銅鏡,蘭草雕刻,端的是精致非常。
紅蕊比姜姒要早小半個月住進這都尉府,知道的事情自然要多些。
譬如這梳妝臺,本來是沒有的,是在小姐回來之前,大公子特意吩咐府裏采辦的人特意去添置的。
還有那窗臺插了幾支桃花的青瓷花瓶,那素雅蘭色的垂地床幔,就連夜裏照亮用的四角燈籠,都換成了自家小姐喜歡的樣式。
要說這夫君對妻子上不上心吶,可不就得從這些細微之處來看麽?
她冷眼瞧着,大公子雖說有時候在外人前冷冷的不太愛說話,也比不得以前三公子花樣多會哄人開心,但人還是不錯的,所以她也是真心希望兩人能好好的。
這幾日她都看在眼裏,小姐雖然沒說,但明顯比之前低落了不少,瞧着就讓人揪心。
不過既然都約定好了明日把話說開,估摸着應該沒事兒了吧?
紅蕊邊思忖着,邊在梳妝臺翻找着。
“奇了怪了,明明記得那對白玉耳墜是收在這裏的,怎麽就找不着了……”
“這兒沒,這兒也沒……”
紅蕊擰着眉,确定自己應該沒記錯。
從上京出發之前,為免遺漏了什麽,她便将常用的幾個梳妝匣都打包裝上了馬車,絕不可能忘帶的,肯定是上回收起來的時候放錯地方了。
她伸手拿過其中一個匣子打開,在看清裏面的東西時驚訝地“啊”了一聲。
珠玉滿匣。
盒子裏什麽時候多了這麽些首飾?小姐也不愛買這些,上回往裏面添置還是新婚後大公子送的那回呢。
等等……
今晚大公子這麽早回來,而且方才是從這廂房裏出去的,所以這些簇新的釵環玉镯什麽的都是大公子給小姐買的罷?
白日裏她也從周斌那裏聽說了府前那對年輕小夫妻的事兒,當時還和他一同感嘆怎麽大公子就不像那個男子那般會說話,卻原來是在他們都不知道的地方,悄悄就把事兒辦了呀?
還藏着掖着不讓人知道,是想給小姐一個驚喜?
想到這,紅蕊會心地笑了笑。
還真別說,大公子的審美可真不錯。
瞧這攢珠釵,瞧這白玉镯,全都是大方素雅的款式,是平日裏小姐喜歡且慣用的。而且觀其料子,怕是價錢不菲。
紅蕊小心地将其放回原處,眼角餘光突然瞥見了匣子底部露出來的暗黃色信封一角,不禁一愣。
這是?
她将信封抽出來,拿在手裏翻來覆去端詳片刻,忽而記起了什麽。
這信,好像是尚在汾陽祖宅時,她曾見過小姐寫完收在妝奁匣子裏的……和離書!
當時小姐寫完的時候,那蠶棉紙上的墨跡尚未完全幹透,所以信封還被染上了一點墨汁,她瞧得真真的,就是這封!
紅蕊神情一凜,暗自懊惱,怎麽收拾東西的時候,竟然把這個也帶來了?
也怪這信是放在匣子最底下,以前竟不曾注意到。
不,最好永遠都別被注意到。
打定了主意的紅蕊琢磨了片刻,将匣子整理了一番,把所有不常用的零碎小玩意兒換成了這個匣子裝着,然後把暗黃色信封壓在了最底下,直至從外邊兒瞧不出一點兒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合上匣子,紅蕊又翻了一會兒總算在某個小抽屜的角落裏将自己想找的白玉耳墜找了出來,離開主院的時候往書房瞥了一眼。
果然,書房的燭火還是亮着的。
可真辛苦啊,她感嘆一句,離開了院子。
……
書房。
白紗燈罩籠住了搖曳的燭火,順着端坐在桌案前的青年握筆的指尖,在舒展的信紙上留下淺淺陰影。
筆尖凝起的墨汁聚到一處,漸成墨珠,滴落在潔白如雪的紙張上,瞬間暈染了一片。
只是握筆的青年似是未曾注意到的樣子,晦暗的目光落在半空處,像是在出神。
良久。
青年仿佛終于發現了被污了的信紙,将其放到一邊,又換了簇新的一張,垂眸沉思片刻,緩緩落筆。
屋外,月色暗沉。
有那起夜的丫鬟打着哈欠路過,睜着迷迷糊糊的眼睛瞧着不遠處尚還亮着光的書房,揉了揉眼皮,又望了望天,嘀咕了兩句。
這都醜時了還不睡,果真主子們的精力不是尋常人可比的。
她心下搖頭,趿着鞋子回房,拉上被子,美美地繼續睡了。
……
翌日。
因着打定主意要晚上把話攤開說清楚,姜姒今早醒來便覺得心情開闊了許多,直至收到了府中下人傳達的消息。
“你說何處?”姜姒蹙眉問道。
小厮緊張地吞了吞口水,将手裏的信往前遞了遞,小心翼翼道:“未陽城,聽說主君天不亮便去了營裏,然後沒呆多久就領兵出發了,臨走前留下這封信讓轉交給夫人您。”
未曾署名的信封上,字跡俊逸的四個字映入眼簾——
吾妻親啓。
她接過信,端詳了片刻。
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這“妻”字怎麽好像落筆稍重了些?泅墨泅得有些深了。
姜姒按下心中疑惑,蹙眉抽出信紙,極快地掃了一遍,眉心越皺越緊。
信上說,據暗探傳回的消息,邯山關附近疑似發現韋屠崔軒的蹤跡,而未陽城就坐落在邯山關的最後一道口,可謂是極為重要的關卡。
之前青州軍動蕩之時,隴西第一個打的便是未陽城的主意,試圖趁機沖破關口,幸而後來林将軍及時轉危為安,派了援兵。
而此時韋屠和崔軒出現在那裏,是想謀劃些什麽?她隐約感到些許不安。
書冊一般大的薄薄信紙,其上字跡一覽無餘。
姜姒的視線最後定在末尾處,微垂的睫羽顫了顫,久久不能言語。
【當年之事,裴家難辭其咎,不敢托辭。且知而不言,确乃衍之不韪,冀取韋崔性命以能補過,切莫憂心傷己。】
【唯願安樂。】
小厮彎着腰,偷偷擡頭打量着自家夫人的臉色,見到那越皺越緊的眉頭時,心中叫苦不疊。
這主君也真是,哪有一聲招呼都不打,就直接扔封信走了的呢?
好歹回來親自和夫人說呀,讓他們下人代為轉達叫個什麽事兒吶!
瞧瞧他們夫人的臉色,那都不對勁兒了。
小厮心中唉聲嘆氣。
姜姒不知他的想法,拿着信紙站在原地出神了片刻,而後讓小厮退下自去忙,轉身回了屋。
不料剛坐下不久,門便被人從外邊兒推開。
風風火火的紅蕊快步走了進來,一臉懊惱。
“誤會誤會!”
“小姐,誤會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