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射阳野语 > 射阳野语 作品相关 第一章战争·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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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前,尹杰弹劾我为官“严苛冷酷”,而官家听信谗言,将我罢归乡里。虽说离开了朝堂,但忧国忧民之心绝不可熄。
    我召集四方才子俊杰齐聚于射阳湖畔,准备广开一场辩论。这里面有我的弟子,有我的好友,有我的新识,亦有我称之为“异端”的人。在这次辩论中,绝无“因言获罪”之说,人人皆可畅所欲言而无所顾忌——毕竟大宋朝的臣民们已经缄默了太久太久。
    望着正在入席的与会者们,我竟生出一丝悲凉来。席间这些人——我的后辈们,他们究竟能否负担起匡扶社稷、收复河山的重任呢?宋室究竟何时能还都汴京呢?我恐怕是看不见了。
    只希望这次辩论能帮助我们的后辈们,指明他们前进的方向,让他们不再迷茫。人生太短,仅仅几十年,需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人生又太长,长达几十年,让我在漫长的等待中丧失了所有的热忱与勇气。
    我不敢再期盼着光复北疆,只希望大宋朝能保住眼下这半壁江山——这还是有很大希望的。大宋朝养士近三百年,这个清平璀璨的王朝总不会亡在这代年轻人手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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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褒:诸公远道而来,裴某不胜感激。接下来请允许裴某再重申一下此番辩论的主旨与规范——畅所欲言,无所顾忌。诸公放心,我朝素无因言获罪的传统,所以大可出言辩上一辩。
    刘懋深:恩师所言,弟子知晓。现今四方贤达齐聚于此,我们究竟从什么辩题辩起呢?
    赵明珪:当时人论当时事,如今蒙古南侵,自然先从蒙古论起。诸公,蒙军攻势甚急,我等在此议一议救国之策也不是不可。
    我深以为然,蒙古自端平元年(1234)南下以来,沿途侵扰不断,实为我朝大患。与其辩论那些哲玄之说,不如从时事辩起。
    易辞霜:我是武将,诸公多是文人。大宋朝走到今天这般田地,与文武相轻不无关系。
    此语一出,我深感周遭文人生出些许怒意来,我立即开口阻止怒意的蔓延。
    裴褒:诸公不要心生急切,我们且听听他究竟怎么说。
    易辞霜:我朝自太祖黄袍加身至今,已近三百年了。三百年中,我宋北败于辽,西败于夏,后败于金,今又战于蒙古。想起汉、唐两朝的辉煌与强盛,我朝实在不能相比。诸公如果不细细思索屡番战败的原因,我敢抛出一个预言——大宋朝不久也会再败于蒙古之手。败于金,我们失去了整个北方;如果再败给蒙古,恐怕想保住这半壁江山就难了。
    裴褒:易辞霜精通占卜,他的话不得不引起我们的深思。
    薛琼:这样的无稽之谈还要深思?
    裴褒:薛知县,你是旁听者,难道也要加入辩论吗?那就请加入吧,我们欢迎一切加入者。
    薛琼:多谢裴公。易辞霜大言不惭,自以为无所不通,将我朝的祖制贬损得一无是处。但请诸公细想,如果没有太祖、太宗定下了“重文轻武”的国策,中晚唐以来各地盛行的藩镇割据与武人乱政的现象一定会祸及我朝。五代纷扰,十国并起,只有“重文轻武”才是了结乱象的唯一办法——它的效果诸公也都看到了,藩镇割据的乱象的确消失了。
    裴褒:薛知县所言有理,不知武将们还有什么说法?
    申屠义刚:但矫枉过正的确是“重文轻武”的恶果。这样的恶果只能由我们这些后人吞下,“靖康之变”的悲剧也许就要重新上演了。
    裴褒:不要太悲观,如今蒙军还没有渡过长江,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赵明珪:我们还是应该探讨一下战胜蒙军的办法。
    刘懋深:或许可以效仿“澶渊之盟”的旧例,保官家亲征,以求长久太平。
    裴褒:不可。辽军不如蒙古军凶狠,我朝不如真宗时强盛,如今正是“彼盈我竭”之时啊。
    赵明珪:何止是“彼盈我竭”?真宗有寇准,可如今官家身边无人。
    刘伯和:不可议和,绝对不可议和。
    裴褒:你是自北方归正而来的将领,一定对蒙古有着超乎常人的了解,请你详细说一说。
    刘伯和:我曾先后效力于西夏与金,对蒙军的了解程度的确超过了大宋的许多人。他们残暴好战,一旦与一国交战,不灭其国绝不甘休。如今金、夏已灭,如若大宋不抵抗到底,恐怕也难逃亡国之危。
    此语一出,绝望如潮水般于人群中蔓延开来,我也深感无力。
    裴褒:那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刘伯和:只有抵抗。抵抗是消除一切威胁的唯一办法,也是救国安民的苦口良药。如果我们放弃了抵抗,亡国灭种就近在眼前;如果我们抵抗到底,或许还有渺茫的一线生机。
    裴褒:诸公不必担忧。昔日周郎破曹操于赤壁,亦是以弱胜强。如今长江天堑在手,只要能燃起朝廷的斗志,胜利就在眼前。
    此番话说罢,应者寥寥。我颇为心焦,暮气已经席卷了大宋的朝野,但我绝不能让它再荼毒了这些年轻人——我们未来的希望。
    裴褒:昔日勾践凭三千越甲而灭吴兴国,李泌居西北一隅而复兴唐祚,而今忠义之士遍布海内,大宋的江山远远没有到易主的时刻。诸公,你们都是一时俊杰,绝不可失去抵抗的决心与勇气。
    童子:裴公说得头头是道,我却有一个疑问。
    裴褒:请讲。
    童子:您为什么如此笃定——那些您口中的忠义之士会为了赵家的江山拼尽最后一滴血?
    裴褒: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童子:天下从来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百姓生居天地之间,自古追随有德者而生息繁衍。历朝历代皆有气数之说,如若赵宋气数尽了,日后更立新朝,裴公能说活下去的百姓皆不是忠义之人吗?
    赵明珪:忠义仁孝是人生来具有的优良品质,这不是任何人能轻易抹杀的。
    童子:最有意思的阶段开始了——赵公认为人性本善吗?
    赵明珪:人性本善——这是亚圣孟子就多次强调过的,你难道学宗荀子吗?
    庞文刚:人性当然本恶,我虽然认同孟子,但对他的性善论持保留意见。
    赵明珪:你这句话问题很大。要知道,孟子几乎所有的理论都建立在性善论的基础上。你如果不认同性善论,为什么会认同孟子?
    庞文刚:是我说的不够严谨,请让我更正一下说法。
    裴褒:请说吧。
    庞文刚:我不认同孟子。
    童子:我的学宗,诸公不必知道。
    薛琼:黄口孺子,也敢在老先生面前夸口!
    我见薛琼发怒,连忙出口制止。
    裴褒:此番辩论人人皆可出言,薛公不必动怒。人性当然本善,这是早已尘埃落定的事,依我来看,便无需讨论了。
    赵明珪:裴公所言极是。
    童子:我觉不然。下面我将举出一例,如若诸公能利用各自的理论使其成立,那我便不再出言。
    庞文刚:你可以试试。
    童子:试想一下,自己的儿子与朋友的儿子即将同时落入井中,而你只能伸手去救一个,救哪个?
    赵明珪:当然救自己的儿子。
    庞文刚:当然救自己的儿子。
    童子:那两位为什么不救朋友的儿子呢?是因为他不是人吗?恐怕并不是吧。
    赵明珪:他当然是人,只是没有我的儿子跟我更亲近。
    童子:那赵公还要讲人性本善吗?因为关系亲近而救了自己的儿子,同时忽视另一条人命,这是否是自私的体现呢?
    赵明珪:这……
    童子:庞公把人性本恶喊得震天响,却也做了与赵公一样的选择,性恶论的不合理之处还用我说吗?
    庞文刚:不必了。
    童子:人性原本便无善无恶,后天使其善,则善;使其恶,则恶。
    裴褒: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我由衷地感到赞叹,如果这位后起之秀成长起来,未来一定会成为大宋的栋梁之材,或能擎天保驾也未可知。想到此处,我对童子开了口。
    裴褒:我真挚地向你表达谢意,正是你的到来,为我们这些士大夫带来了新的思路。我们的辩论才刚刚开始,请你不要离开,继续参与到我们的辩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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