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月见怎么也没想到,她好容易逃出家门,中道便遇上响马,被劫走了钱粮不算,后来又碰上这么个冤家。
他不是什么好人,姜月见一直都知道的。
可是看他年纪轻轻,身形还是少年,尚未完全抽条,比她大不了几岁,个头高高瘦瘦的,那张脸真是长得鬼斧神工,颇得造物主偏爱,姜月见情窦初开,不受控制地那么,怦然心动了。
但这个人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击碎了姜月见心里所有咕嘟咕嘟往外冒的粉红泡沫。
“响马在哪儿?”
姜月见后来才知道,这个十二岁便开始监国的惊才绝艳的太子殿下,在拨却冗余之时,偶闲来有兴,会寻些山贼马匪练练手,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只是万没想到,在米珠薪桂的岁皇城外百里之地,尚有这样一群响马,真是寿星公投缳,活得嫌命长了。
姜月见只是一个出门在外被洗劫的无辜女子,并非他口中的“小奸细”,指了一段路也就罢了,到了岔路口,她也不知道那群人往何处去了,左右为难,支支吾吾之际,想开口求饶,让他放过自己。
她好歹也是姜侯之女,回家以后定会报答他。
谁知少年听到这样的话,眉峰搓成向中聚拢的峰峦,薄唇微抿,在姜月见以为他不高兴了时,男人突然勒缰。
那马儿便如同受到了惊吓似的,前边两肢向上扬起,马背朝后倾斜,这是停马的姿势,姜月见却不知,差点儿被甩下去了,她惨白着小脸“哇”一声哭了出来。
两只又细又弱的胳膊,却像是生满了吸盘,整个人挂在他的腰上,一刻不敢放松。
楚珩淡淡道:“骗我?是有代价的。”
姜月见不管不顾地嚎啕,他却将她的爪子嫌恶地扯开,丢了开去,翻身下马,去观察响马队行进的方向。
姜月见坐在马背上哭得梨花带雨,但却不敢胡闹,生怕马儿又像方才那样,那她可就真要从马背上被甩飞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几个骑兵向少年簇拥上去。
楚珩往后一拂长指:“搜他身。”
红着两只肿眼泡的姜月见,闻言都惊呆了!
他身边那几个骑兵一拥而上,粗鲁地将她从马背上拽下来,接着便开始搜她身,姜月见拼命推拒,可,最不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主公,”一个骑兵呆呆地道,“这好像是个女伢子。”
楚珩负着双手,回眸
看了她一眼。
姜月见崩溃地捂住了脸,也不知道被摸了哪儿就被看出来是个女孩儿了,她哭得满脸鼻涕泪水,控诉道:“你们才是坏人,响马都没你们坏呜呜……”
她那个嗓音应是得天独厚的,聒噪。乃至一哭将出来,方圆数里之地都似能听得见。
楚珩被闹得耳蜗炸疼,恨不能将这小女子的嘴塞了,他皱起眉。
但转眼想到,响马窝里怎会有女人,她多半是被冤枉的过路客,便存了心没有与她计较,轻咳一声:“我们走吧。”
姜月见更呆了,送佛送到西,她本来可以逃命的,是这群恶人非把自己掳来,现在人进了响马的老巢了,万一他们被擒,或者被砍死了,自己也逃不了!
她说什么也不能让自己像块破抹布一样被他随意丢弃在路边,搏一搏,为自己挣个前程吧!
姜月见咬牙切齿地道:“不行,你们不能走!你们这样欺负我一个弱女子,我一定会报官让你们重办的!滥用私刑,调戏年岁未足十五的女子,按照大业律是要砍手的!”
她说得倒是一点都不错,这个小女子居然还熟知业律。
几个骑兵面面相觑,随即,不约而同转过脑袋看向自己的主公。
业律第一百二十七条,正是面前这位添进去的,用以保障妇孺权利。他们太子殿下在这一块儿,格外比前人都重视一些,如今可算是自掘陷阱了。
可,他们谁也不知道这是个女郎啊,看她那身打扮,还有那黑不溜秋的脸蛋子,照谁看都是个吃不饱饭发育不良的男的。
楚珩勾了勾唇,他脸上那种笑姜月见看不懂,只是无端感到很是恶劣,但是配合上那样一张完美无缺,挑不出一丝瑕疵的脸,姜月见觉得,似乎也是可以原谅的。
“原地扎营,明日强攻。”
楚珩抛下一句,倒没说对她怎样,身后训练有素的骑兵听他的话和听圣旨没两样,立刻便开始着手布置营帐。
姜月见哪里都不敢去,生怕落单被俘,一不做二不休,厚着脸皮留了下来。
落日熔金,残阳如血,暮色沿着连绵起伏的丘陵,撕开了一道蛛丝般的口,从天的极深处倾泻而下,如一泓海水,逐渐向寥廓蔓延开去。
他在晚来烟色里,垂眉清理着入夜之后要制作的食物,姜月见一个人在原地踏步,踢着石头子,百无聊赖地逡巡片刻。
心想道,这些人真无聊,好端端的人非要来招惹响马,明明报了官就能解决。也不知道是哪里
来的公子哥儿,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
可是看他也才十六七,生得又美,姜月见控制不住冒出了惜花之情,想自己还是劝他回去吧,她朝溪水边的少年悠悠踱步过去,假装是散步至此,口中别别扭扭冒出一句:“喂,这位兄台,我劝你还是……”
话音未落,那少年突然转身,手里正抓着一条黑不溜秋的……蛇!
姜月见霎时毛骨悚然,那东西,就缠在他的腕骨之上,黑与白相映成趣,场面一度让姜月见炸了毛失控,她跳脚起来:“啊什么东西!”
接着便狂奔而逃。
楚珩微微挑了唇角,这么胆小?
他垂眸看向已经一命呜呼,头都随着溪水溜走的水蛇。
能捉到什么是什么,何况沟里的水蛇味道鲜美,炖了做蛇羹不错。
他又并非故意吓唬她,不过是她自己胆小,又事多,定要凑过来。
女人对他来说很麻烦,若不是像景阳府中一样势要与他同归于尽的死士,便是妖媚惑主、工于心计的婢女,再若不然,便是这么个,比前两种还要麻烦的,天大的麻烦。
架起篝火做晚膳时,她一个人沉闷地抱着两只膝盖靠在树底下,把脸蛋埋进臂肘下边,可怜见地,肚子咕噜咕噜叫。
楚珩皱了眉,让人处理了蛇羹,转头吩咐:“捉几只田鸡给她烤了吃。”
姜月见的双眸狡黠澄澈,远远地看不清,好像在垂容难过,可实际上却偷偷摸摸地,趁他不注意时,又会往这边看上几眼。
篝火撕裂黑夜,露出他玄色的衣角,他将捉来料理好的田鸡架在火上,还有一条新鲜的河鲤,也一并架在了火上。
火焰一跳一跳的,照着少年霞光韶举的脸,看他熟练地为自己烤肉,姜月见逐渐忘记了示弱,两只眼睛看得直愣。
她终日困在高墙大院中,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也不过她的大兄姜岩。
可她却觉得,这个少年,比她大兄还要美上七八分。
他的娘亲,一定很漂亮吧。
应该,也很爱他,把他养得既精致,又贵气,举手投足,比姜岩、姜岱,还有姊姊姜雪见都优雅。
她看似很有见识,但她知道自己其实没有,尤其是在赵氏和姜岢和磋磨下活了十几年,这是她第一次逃出家门,遇上这么一人,却控制不住地春心怦怦直跳。
也不知道,他们可会为了她的离家出走有半分忧急,不知他们是否,正在满天下寻找自己?
他们
甚至,都不会像他一样,亲手给她,哪怕是烤上几只田鸡。
所以怎么能怪她没有出息,因为一点儿小恩小惠,便动了心呢。
惊鸿一面,却也缘悭一面。
一直到姜月见入宫,这中间她再也没见过那个少年,便仿佛他从来也不曾出现过。
她慢慢地,慢慢地开始知道,她已经到了十五及笄时,到了女子摽梅之年,快要许嫁了,她可以开始偷偷地幻想,幻想自己能有一场盛大的婚礼,能有一个人,骑着红马来,能带她,离开姜家。
家中为了哥哥和姜雪见的事闹得鸡飞狗跳,似乎也无人关心在意她这个守在冷落偏房的庶女,也已经春心萌动,盼望着花季的第一场雨来。
可那个少年已经从她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
她不甘心就如此分道扬镳,如那天的熹微天明时,从他留下的软帐里醒来,便人去火灭,他安排了别人,送她回岁皇城,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身上的盘缠早已被响马劫掠,最为紧要的,是姜月见发现自己还不具备独立在外生存的能力,仅凭她一个人,迟早成为道上的饿殍,纵然夹着尾巴,为了活命也只得回去。
可回去的路上,不论她如何旁敲侧击地打听,都无人愿意告诉她,那个被他们奉为主公的少年究竟是何人,他们守口如瓶,她也无计可施。
回家以后,自是免不得赵氏的辱骂和责罚,单是禁闭,便关了有十余日,可她却全然不在意。
姜家也没有人在意。
等风波过去,处境好过一些了,她也曾托了别人悄悄地在岁皇城打听这号人物,却如大海捞针,根本杳然无迹。
姜月见终于把自己的少女怀春掐死在了襁褓里,她的处境一日难过一日,残酷的现实令她不得不从情爱里抽身,保持头脑清醒。与其继续等待一个无望之人,等待不可能实现的可笑心愿,不如再次主动出击,去参加皇帝遴择妃嫔的大选,总好过终日里——
为了谁,不知丢了魂魄。
少年时不能遇到太过惊艳的人,那时的喜欢,太过炽烈,太难遗忘。
她暗暗告诫自己说,倘若真的选上,她也不会对那个帝王有丝毫好感。
更加不会,再像从前,去不见天日地思慕任何人了。
*
神思逐渐回笼。
姜月见的额还抵在楚珩的肩上,胸口浓烈的情感不知往何处盛放,只能酿就泪水,沿着眼眶汹涌地夺路而出。
楚珩按住她
单薄的如一抹轻纱的背
感受着掌心下的轻颤。
虽然他仍然无法将那段在他波澜壮阔的人生中看起来似乎无足轻重的往事回忆起来
但他隐隐约约能有印象。
原来自那时起
她便已经
“选中”他了。
事实竟是如此。
而他后来还在猜疑
她对他动机不纯
她全是为了凤冠而来
对他没半分真心。
他这样的人
对人心的猜忌和拿捏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本领
但这种本领却是一把实实在在的双刃剑
令仇者痛
也令亲者伤。
是他辜负了袅袅。
楚珩一张托住她遍布湿痕的脸蛋
低头凑近双唇
在她漫溢泪光的眼帘上碰了碰。
姜月见的身子颤得更厉害
突然意会到了什么
她稍抬起眸
泪眼婆娑地望向他
声音冷静:“你是不是知道了
我哭伤过眼睛的事。”
他的反应有些小心过头了
这实在很不像是楚珩。
楚珩也大方承认了这点:“你身旁的女官告诉了我。”
“袅袅
我以前疑心你并不是真心待我
除了皇后之位
我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你面前
也不过是个摆设
我为此小肚鸡肠地计较
崖岸自高地嘴硬
甚至愚蠢地试探
”他自嘲一笑
“可是当天
?梅燃)
当我知道你曾经为我哭伤了眼睛不见光明时——”
话音至此顿了一晌
拇指力度极浅地刮过她沾了露水的根根睫毛
宛如指尖下是脆弱的琉璃
不得不珍惜呵护备至。
楚珩声音沙哑。
“那时我宁愿
你此生从未爱过我。”
姜月见的睫羽狠狠战栗
撞上他的眼
眼尾坠着一抹淡红色
他勾了勾薄唇
冲她微笑。
“袅袅
或者喜欢我
少一点。”
因为他恐怕自己会配不上
她独一无二的偏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