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皇城叛乱结束的第十八日,冼明州清剿广济军乱党,速归。
回到岁皇城首要之事便是向太后汇报广济军如今的军况。这路军马早在先帝朝时便已有了不臣之心,在邝日游的领军下一路走偏,虽然这支队伍算不上朝廷核心,当初武帝亲征抽调兵马时,广济军也只调用了一千多人。
冼明州猜测或许也正是因此,邝日游以为自己乃厉王旧部,必然受到陛下排斥,遂咬牙铤而走险,勾结胡羌,通风报信,招致武威惨案。
冼明州杀了十八名头目祭旗,在这次清剿中,凡有与邝日游有过的私交之人,立斩不饶。杀一儆百,余下的猢狲便不敢再跳高了,个个都缩起了脖颈,等待并州军的兼并。
广济军裁撤旗号,从此于世上消失,往后人们只知并州军与并州团练使冼明州,再不知广济军与昔日之主邝日游。
太后抚掌:“大善。”
又借此机会,令冼明州官复原职,敕封乡侯。
冼大将军当年在武帝亲征一役中所犯罪行,如今皆已平反,他官复原职,自是理所应当的,无人再敢置喙。
朝后,贺恺之甚至拉住了冼明州,诚挚地向他致歉:“贺某人受乱党蒙蔽,冤枉将军处,望将军海涵。”
冼明州归心似箭,满心只有郡主,并不想再多逗留片刻,便立时道:“冼某岂敢。”
他要走,贺恺之不让,拉着他絮絮叨叨地又道了几遍歉,文官的嘴壳就是那么烦人,冼明州听得直皱眉,一直想找机会脱身,心道贺恺之若再这般不依不饶,他便挣断衣袖,朝这个体格子不足一只兽鸡分量的御史动手了。
贺恺之也是讲了半天,这才切入正题,不好意思地道:“实不相瞒,贺某久仰大将军为人,既然往昔都是误会,贺某便直说了。贺某看大将军也年约而立了,偌大家宅,却缺了一个主母,贺某家中有一幺妹,正有意自荐芳珍,再请太后娘娘做了月下仙人……”
话没说完,人唰地被冼明州一掌推出了一丈远。
贺恺之惊愕,如一枚钉杵在原地,纳闷:“大将军,贺某这也是好意,你何故——”
冼明州乜斜他,冷冷道:“多谢贺大人好意,但冼某看,就不必费那个心了。”
他振袖欲离。
贺恺之大声道:“冼将军,你果然还是没有原谅贺某?贺某在这里给你作揖赔罪了!”
冼明州已经看也不看一眼径直大步而去,无论这个贺御史是作揖也好
,下跪也罢,他说要和他结秦晋之好,那是绝无可能。
他怎能放下朝思暮念的郡主,转而去惦念旁的女子。
冼明州气势冲冲地奔向端王府,满心欢喜地以为会见到郡主,一解多日里来相思之苦,谁知吃了个闭门羹不说,端王妃还教人摆了个笤帚长蛇阵。
王妃说了,无论谁来,大阵伺候。
冼明州还是懂些礼数的,没在王府门前大闹出手,逡巡了几日,风吹日晒的也不肯离去,古板又固执,其行事作风,和府上的端王、世子简直是一家人。有个心软的部曲,便偷偷地告诉冼明州。
“郡主不在府里。”
冼明州这才知道,自己扑了一空,他忙不迭问:“郡主……”
才只是唤出那两个字,一个身长八尺的黑黝大汉,霎时间脸色激红,无比矫情地搓了搓手掌。
部曲见他那样儿,就知道这个大将军也二十老几了,半生戎马,到了这年纪才老树开花,实在不易,便心怀恻隐地为他指了一条明路:“郡主如今在兵部侍郎的家宅里头暂住。”
这时冼明州还不知那“兵部侍郎”是谁,刚刚重血涨得通红的脸庞,因了这一句话顿时失尽血色,手足俱僵。
郡主,寄住兵部侍郎家里,难道是,她相中了那个男人?
一阵心痛如绞当中,冼明州的手掌摸到了怀中那捂得温热的玉佩,霎时将将它锲进心脏里,捅个至死的大窟窿罢了。
部曲见他真个老实,噗嗤笑开来:“大将军一去便知。”
冼明州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攥紧了玉佩,摇摇晃晃驱马来到楚珩宅邸门前,下马,叩门。
*
楚珩难得有兴,正与宜笑对弈。
叩门声传来之后没多久,仆人来报,说大将军在外头叫门呢。
伴随清脆的一道落子声,楚珩一眼觑来,宜笑的脸色极不自然,手里捻的玉子掉落在棋枰上,顿时棋差一着,满盘皆输。
楚珩长指覆盖棋枰,揉匀了黑白子,眼底的漫不经心收敛几分,却不忘调侃:“叫门?若我这里不开,他是否便要拆门了?”
老仆瑟瑟,示意不知。
宜笑憋得面颊染了个红透,哪里知道皇兄这么个人,也有开他玩笑的时候。
从小他就不苟言笑,少年老成,才七八岁时于禁中行走,便习惯了将双手藏在身后的衣袖间,一脸的漠然高挂姿态。
如今真是变了许多。
来不及感慨,皇兄那
一剑恰扎了她肺管子:“哥这里只有那么一扇门,你皇嫂抠不肯换新的,为了保住这块了上百年的老柳木,你还是出去见他一见?”
“……”
宜笑还能听不出这是道逐客令?
她哼了一声,“拆了不是很好么?你上嫂子那里打个报告,她还能不教户部给你批银子?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既是百年老柳,想必已被虫蛀了,正该拆下来换上新的,也能防些‘东家之子’什么的。”
楚珩坦然承认:“仲子逾墙,颇得我心。”
“……”
皇兄是什么时候变得无赖了?简直和登徒子无两样。
说不过他,宜笑气得不轻。
墙内还在对峙,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那木门从中洞开了。
百年老柳木不堪其踹,轰然垮塌向两旁,一阵烟尘漫卷中,楚珩侧目望来,宜笑瞠目凝视。
待烟雾散尽后,老柳木宣告了它的使命终结,一道八尺长的魁梧壮硕的身影,赫然停在门前,甲胄未脱,剑犹在腰。
但比起宜笑,冼明州显然更震惊,他赫然发现,那个害他吃了半缸子醋,一路彷徨一路惆怅,还几度打了退堂鼓的所谓“兵部侍郎”,居然是陛下!
冼明州呆了呆,好不容易,视线才从楚珩脸上,转到郡主的面庞。
她一袭鹅黄、秋香间色的罗纨长裙,披帛宛如水流般一泻流地,鬓边簪了几朵娇嫩的攒花敷绿的海棠,宛如于烟雾缭绕中,不似凡尘间人。
楚珩袖手起身,“宜笑,我早说了,他会硬闯的。”
说罢便向里而去。
袅袅想要考校太医院的入职太医,将这份活计交到了他的手里,事关她近身之人,楚珩少不得要为她多加留意,将潜在危机扼杀襁褓里。
毕竟从隋青云,到“苏探微”,再到叶骊,巧了太后娘娘她就是和太医有不解之缘啊。
冼明州和宜笑这中间大概隔了还有一道鹊桥的距离,四目相望,他却突然不敢近前,恐玷辱了眼前的女子,掌下的玉佩也搓出了湿汗。
支吾难言半晌,他鼓胀的胸口里那股气憋不住泄了下去。
宜笑真是,没见过还没说话,便把自己憋得脸红脖子粗,满脸大汗的人。
皇嫂说得没错,他和房是安就是两个极端。
这几日,宜笑在哥哥这里住着,看他和嫂子每日有书信相通,偶然得一小聚,情浓欢喜不胜,心里暗暗地也歆羡着,那些困扰心头的萦结,解了一大
半。
如今,她就要冼明州的一句话。
“你过来。”
冼明州庞大的身躯,却似缩成了一个小小的磨喝乐,听话得任由宜笑差使,木讷地挪身近前来,他的身影如山般巍峨,向她罩落下来,宜笑眼前被匿去了秋旻的日晖,只剩下薄薄的黑翳,在眼前抚摩而过。
“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宜笑偏过视线,含笑望他。
冼明州抓着武袖,眼神是直愣愣的,语言是干巴巴的:“我、我有……”
皇兄曾说过,冼明州就算是上刀山火海,他都不会皱一下眉毛,更别提紧张这种可以说不属于他的情绪。
他这辈子,就在两个人面前紧张,一则楚珩,二则便是她。
可到底也还是没得到回应,宜笑心头感到失望。
冼明州知晓郡主嫌弃自己口笨舌拙,不懂得甜言蜜语,他虽努力,却还是远远比不上贺恺之、房是安那样的人的造诣,气息不稳,半晌,才憋出一句话:“臣,臣恋慕郡主,已久,很……久了,臣想娶,娶郡主!”
宜笑是没见过谁能将求娶之言,说得如此视死如归的,
“何时开始的?”
宜笑递上台阶,让他能抓住主节娓娓道来,不至于太慌乱,咬了自己舌头。
冼明州果然便沿着这道阶下来了,胸口舒了一口气,他痴傻地笑了笑,“臣第一眼见到郡主时,便,便心里有了些妄想了……”
宜笑道:“我须得提醒你一句,我嫁过人的。”
冼明州即刻道:“我年岁三十了,老大不小了,算命的还说我是天煞孤星!”
宜笑皱眉,略好笑道:“我确实喜欢过那房是安,你也不介意么?”
冼明州拍了拍胸脯:“臣让郡主自己感受,哪个男人待郡主好,哪个男人虚情假意,有比较就有答案。”
“如果我觉得你还不如他呢?”
宜笑柳眉微凝。
冼明州这时像是开窍了,终于在心上人面前找回了他雄性的骄傲:“臣不相信,自己会不如那个金玉其外的幽州才子,除非郡主嫌弃冼明州是粗人,不懂那些才子佳人风花雪月,臣无话可说。但,不管如何,只要郡主说一句不好,不要冼明州,臣便绝不敢再死缠烂打,同那个房是安一样无耻。”
宜笑神色温温,指尖宛如凝着一颗霜露,乍看上去,晶莹剔透,通体玉润。
冼明州情难自忍,月余以来的相思,于瞬间泛滥成
灾。
碎叶城数年,边境苦寒,戍鼓角声,日以继夜,却从未如此惦念过中原。是因有了她,连“岁皇城”三个字都仿佛被赋予了无边温柔,恰似窗台的一抹月色,御河上粉莹莹的落花。念及她的名字,心里便满溢温馨,教他如何,不想她。
冼明州欺身近前一步,大胆地夺去了郡主的呼吸,额头低下来,几乎要与她相抵:“求郡主给臣一个机会,臣绝不让郡主重蹈覆辙。今日歃血为盟,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雄浑的成年男人的气息,无孔不入地侵略她的体肤,宜笑浑身战栗,忽想到大狩时帐下醉酒的那一幕幕,过于不合的尺寸让她这个有过经历的女人都如此难熬,涩疼无比,倘若夜夜相对,真不知是祸是福,宜笑不敢看他黑白分明的眼,悄没声地转过了眸光。
什么歃血为盟,他当这是桃园结义,还是三军会师?
?)
这人真是个榆木疙瘩。
她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声。
蓦地,便被咬住了嘴唇。
“!”
冼明州那厮竟敢如此大胆,坚实如铁的胳膊禁锢向她腰后。
他那干燥而粗粝的唇,贴着她的唇,印下一记火辣的吻,没等宜笑开始挣扎,他伸出齿尖,竟一瞬咬破了嘴角,她一怔,忽然自己唇上也是一痛,原来冼明州又一记回马枪,也咬破她嘴唇的皮。
鲜血泛着铁锈味和淡淡腥咸,有他的,也有她的。
血液的腥味在唇舌间蔓延开来,在冼明州炙热唇瓣的催化下,似一记烙印,一直往里,烙至她冰封已久的心底。
真是好一个,“歃血为盟”。
领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