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月见来癸水的当晚,正在贪凉糕吃。
这不怪她。
也不知道楚珩从哪里学来的手艺,竟亲自下厨,给他可爱的儿子做了一大盒子。他堂堂陛下,又会针灸岐黄,又会洗手做羹,姜月见以前完全不知。
儿子吃得似乎很满意,吧唧吧唧着小嘴,得意洋洋的。
姜月见看到他狼吞虎咽的吃相,也有所心动,想拿一块尝尝解解馋。
其实若不说这是楚珩亲自做的,她倒也没那么大的兴趣,这不是想品品男人的手艺么,皇后娘娘假借给儿子断粮是为了他好的名义,端走了那碟子凉糕。
背着儿子偷偷尝了一块,入口即化,外壳带点儿酥脆,里头则是冰冰凉凉的糕粉,又滑又糯,不会太甜,咬下去,有一股桂花的清香在舌尖曼卷,挑逗着脑袋里最脆弱的那根美食根梢。
“居然还挺好吃。”
楚珩的这个手艺,是完全可以去龙雀天街摆摊的水准了,就算只看在他那张脸的份儿上,也大约能混迹个“豆腐西施”的名堂。
贪嘴多吃了几口之后,凉糕还没吃完,肚子里传来了一阵痛楚的前兆。
自然不可能是因为凉糕有毒,姜月见立刻反应过来,她来癸水了。
根据以往的经验,姜月见每次来癸水第一天都是滔滔不绝的分量,并且伴随强烈的腹痛,这次偷食了寒凉之物,不知是不是错觉,发作起来格外厉害些,皇后娘娘没做任何抗争便被击倒在榻。
小殿下嚷嚷着要让母后抱抱,但她的乳娘一看皇后娘娘脸色苍白地倒在床褥上,便知是怎么回事了,娘娘身上不方便,自然不能再和小殿下亲近,乳娘抱了楚翊走了,并让玉环去知会陛下。
不过妇人来月信是每个月都必然要经历一回的,算不得大事,娘娘往昔也疼得厉害,从没见陛下为此来过,惊动过一下眉结,虽然帝后已经和好,乳娘以为也仅只是通禀罢了,免得陛下事后追责,对他能否拨却繁琐的政务前来探看,并没任何把握。
玉环去传话,翠袖则吩咐小厨房去熬煮姜汤给娘娘喝了暖暖身子。
姜月见已经被折磨得两额汗滚,翠袖递了帕子来替她拭汗,姜月见迷迷糊糊地听到她说什么陛下快来了之类的话,心里突然不大是滋味。
楚珩肯定不会理这种妇人私事,他不把她视作矫情就不错了,何况这点子疼也不要紧,挨过去了就好了,他朝政那么繁忙,难道还会过来。不来也没甚么,她自来癸水那天
起就这样,早习惯了,人家说生了孩子会好些,但她分明没好,反倒有愈演愈烈的态势,也不知为何。
或许她天生就该受这份罪的。
反正也不是独一份,天下要忍受这份罪的女人多了去了。
意识蒙昧时,有一只温暖的手,掌根抵住了姜月见的额,贴了贴,继而,她的耳中响起了熟悉的声音:“药给朕。”
姜月见猛地睁开眼,楚珩不知何时已回来了,已坐上了她的床榻。
翠袖将药碗递了上去,楚珩一掌端着,另一手将姜月见从床榻上扶起,眉眼间有些恼色:“姓贺的缠着朕不放,委实讨嫌,袅袅你不怪朕来迟了?”
他来了就是意外了,姜月见呆呆地望着他,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摇了下螓首,眸中盈盈含春:“陛下担心臣妾吗?怎么会过来?”
可是明明,他以前从来不会过问这些。
每次她来癸水,他都会皱着眉头走开,像是败兴而归。
楚珩垂目去吹凉药汤,一面低声地回道:“朕不知在哪听过一些无稽之谈,男人身上血气重,不利于妇人调理内阴,会触霉头。朕想,或许是朕杀伐太重,身上染了不少血,带累得袅袅疼痛这般厉害,因此不敢靠近。”
但学习了医理以后,意识到那些果然是些站不住脚的东西,自己的女人疼成这样,却不闻不问远远走开,实在混账得厉害。
姜月见哑然。
真相竟是如此。
她以前从来不敢问,而他呢,也从来都不说。
“陛下现在觉得那是,无稽之谈?”
那他现在出现了,就意味着那些言论在他心里早已不攻自破了。
楚珩缓缓颔首,将吹温的药送到姜月见唇边,语含歉疚:“乖乖喝了,一会儿便不疼了。”
姜月见俯身相就。
药味是苦涩的,楚珩又额外教翠袖备了一点蜜饯,待她喝完药,夹了两颗喂给她吃了。
奇异的是,虽还疼着,但好像又不是那么难熬了。
姜月见催促道:“贺御史不是缠着陛下么,臣妾这里好像无恙了,你快回去吧。”
楚珩看她一脸的贤明大度,滞塞半晌,徐徐垂目在她额间印下一吻,淡淡道:“人都打发走了,朕来看皇后,还轮得着他不允么。”
姓贺的自己回家也是个跪搓衣板的,岂会不明白夫人为尊的道理?
加上早就被陛下再嫌弃,贺恺之只好灰溜溜告辞。
陛下
说完,还不咸不淡地在背后讥了一句:“除了弹劾他人,他闲得头上长虱子了。”
姜月见一阵无言。
好半晌,才在心里默默说道:御史的职责不就是天天弹劾官员么……人家在其位谋其政,干活多卖力,才不像你只想抱老婆。
皇帝懒得动不愿去,贤后也规劝不动,反正已尽义务。
姜月见在楚珩怀里寻了个舒坦的位置,柔弱地倚向身后胸膛,带着点故作的矜持,似乎什么也不想干。
楚珩的怀抱是温热的,宽阔而坚实,长臂围下来,如铁笼般不可撼动。
这世上还从未有人,在她孤独痛楚,或是困倦,想要停泊时,给予她如此宽厚的一个怀抱。姜月见一时新愉,一时又愀然。
这次,他是认真的么?
还是,只是短暂地回到了刚刚入宫那时,接下来,他又会厌烦了她,故态复萌,长久地不踏足坤仪宫一步,她见他,都需等到祭祀、国宴等典礼么。
一直到此刻,她都没有两脚踏在实地上的安全感,总感到这一切像是偷来的,终究是要还回去。
姜月见没出息,总是会眷恋不舍那一点温存,被镜中花水中月的温柔惑得五迷道,贪婪地霸着,害怕脱了手。
*
月信淋淋漓漓,持续了七八日。
彻底干净了以后,记录彤史的女官悄悄儿地将刻有皇后名字的玉牌塞进了太和殿。
楚珩无意翻到之后,薄唇稍弯。
但他并不着急,而是又等了一日。
这一日天朗气清,陛下约上佳人,与朱雀桥下相会。
月上柳梢,是一弯弦月,清朗如水。
朱雀桥下开了一簇簇红硕的花,如长夜燃明的炬火,十分扎眼。
姜月见踏上御沟上的画舫,楚珩已经在船舱里等候,画舫中已略备酒水,铺了香软蓬松的软卧,杲杲的宫灯照着缂丝绢纱上的乳鸭戏水图,也照着楚珩身上收腰的玄裳,映出一副昳丽隽朗、如圭如璧的好相貌。
“陛下……”
系画舫的铁索被解开抛上甲板的一瞬间,姜月见脚下不稳,一个趔趄往前,楚珩握住她皓腕,捉住美人纤腰,将她揽入怀中。
姜月见才惊呼失声,转眼就落入了囚牢,惊魂未定,身后人笑道:“袅袅,不着急,今夜还长,先看出好戏。”
谁……谁着急了。
他们之中,急色的好像一直都是他。
不过——
“好戏?”
有什么好戏。
姜月见疑惑,探头探脑地拨开帘幔,只见月色弥散乾坤,一道柔和的清辉架在朱雀桥两端,从南侧悄然的一片灯笼的晕黄光里,捧出一道瘦瘦长长,宛如春柳般的少年身影。
姜月见呆了一呆,扭头对楚珩道:“陛下让臣妾看什么?那少年么?确实生得有几分姿色。”
“……”
话音未落,陛下的脸色便瞬时沉如锅底。
半晌,姜月见战战兢兢地听到他薄唇间挤出几个字:“好看么。”
皇后娘娘识时务地急忙甩头,并一个劲承诺:“不,不及陛下好看。”
啊真是,这男人怎么这样,是他带她出来的,又不是她心猿意马,非要物色什么美少年。她不过多看了两眼,很给面子地夸了一句,还是问问题时捎带脚的,他居然吃醋!
姜月见古怪的心底冒出来一缕甜津津的味,故意忍着没去觑他的脸色,又往外张望了好几眼。
结果便是被人粗鲁地搂回去,摁进了怀里,杜绝了一切可能见异思迁的苗头,楚珩嗓音微沉,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不是说朕最好看,朕一个人你还看不够?”
他早知道,这个女人不老实,什么隋青云,什么叶骊,什么溧阳县主的光头,只要是美男色,就没有她不爱的。
幸好他算是这群人里的容色翘楚,不然不知拿什么令她一见倾心。
姜月见乖顺地困溺在他怀抱之中,哪儿也去不了,出于惩罚,楚珩低下眸,双臂加了几分力,迫使她不可逃逸,唇瓣朝她压了下来,姜月见被结结实实、醋意盎然地亲了整张脸上所有地方,那个骄傲的雄性,便似在圈画领地般,充满了强悍的不容拒绝的威胁。
她被迫张开檀口,接受了来自陛下的“垂爱”,直至她终于连呼吸都开始发紧,脸颊憋得通红,出于求生本能开始拒绝时,楚珩才松开她的脸蛋,视线仍然充满逼视味道:“袅袅,朕这张脸,是不是你最喜欢的?”
姜月见的脸蛋红扑扑的,哪知道他这般幼稚,都成婚多少年了,就算是美貌如花,也早就看习惯了,他就非得和个外人争高下,可又能怎么办?
陛下这人,就得顺毛哄啊,还是哄哄吧。
“是啊,”皇后笑靥如花,懒懒躺上他的臂弯,凝睇着他,“陛下这张脸,臣妾最喜欢。”
楚珩一阵静默。
心里想的却是,前世她经常对着后来那张脸长吁短叹的,果然,还是惦念不忘
这张脸。
闲聊间的功夫,那等候在朱雀桥上的身影,似乎开始焦急了。
随意掷去一瞥,只见那道瘦长的身影开始踱步来回,便好似一件极其重要之事如今还悬而未决,他像热锅上的蚂蚁,既着急,又不知如何是好。
姜月见看得惊讶,忍不住扯了扯楚珩衣袖:“陛下,那人是谁?他在等什么吗?
楚珩未置一词。
仿佛情绪还沉浸在方才的陈醋当中,半晌,他轻笑道:“名花有主的美少年罢了。
他磨牙想道,那家伙好像确实是比自己年轻几岁。
而自己,也的的确确过了年纪,早不是什么陌上风流少年郎了。
呵。
姜月见唯爱吃嫩草,这毛病前世今生一直如是。
姜月见只是好奇楚珩今夜带自己出来,说要看一出好戏,那好戏究竟是什么?
清风徐来,推动水面上的画舫轻轻悄悄地挪移,视线渐远。
蓦然,朱雀桥头响起了一道柔柔弱弱,但又充满了激动、苦涩、缠绵和热烈的嗓音,是一个女子,在唤对岸的少年。
“夫君。
好呀,果然是名花有主了。
姜月见并不失落,只是好奇这两人是谁。
那少年听到女子的呼唤,踱步的身体霎时一个急停,他难以置信地抬眸,直至望见月夜下窈窕熟悉的倩影,他僵着咽喉,也溢出一声:“晴娘!
那两人,便像七月七鹊桥相会的牵牛织女,分开一片阻隔着的天河逆流而行,飞奔到近前,不过顷刻,在姜月见错愕的注目之下,紧紧拥抱依偎在了一起。
哇。阿珩说得一点不错,真是一出好戏。
有情人苦尽甘来月下私会什么的戏码,确实引人入胜。
皇后娘娘急忙回头去寻求认同,楚珩拥了上来,薄唇轻轻一掠,擦过了她的耳颊,知道她要问什么,他轻声道:
“袅袅,你可愿意相信,世有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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