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雀金裘 > 正文 第 101 章
    “袅袅,朕为你讲一个故事。”

    姜月见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仍在凝神细听。

    “从前有一对少年男女,男子的父亲在女孩儿家里做长工,女子家中腰缠万贯,少年是那家的家生子,自幼与女子相熟,青梅竹马,暗许芳心,约定婚姻。”

    楚珩娓娓道来时,说话的嗓音时起时沉,很是好听,就算单只是听他讲话,再枯燥的故事她也是听下去的,只是不知为何,心里隐隐觉得,那似乎不止是一个故事。

    “女孩子的家,在当地是出了名的富户,自然看不上那少年,那少年身无长物,唯独读书还颇有几分才气,年纪轻轻便考取了举人。可惜,那富户为富不仁,为了一桩生意不惜巴结太守,巧言令色,公然行贿。事情败露,恰逢京中查腐甚严,那一年许多披露的官员和与之勾结的商客被重惩,女子与一行家眷,被判处了流放。”

    姜月见怔了一怔,追问道:“他们便分开了?那个少年呢?”

    “是的,”楚珩非常遗憾地告诉她,“他们分开了,一直到他们分离,他们早已结为夫妇的事,还没有人知晓,那时,女子腹中已珠胎暗结,流刑途中几度险些一尸两命。但那个少年曾承诺,他若授官身,一定追去寻她。”

    姜月见大抵能猜中后面,觉得这真是一个凉薄故事,“后来,那少年可是金榜题名了?臣妾猜,他一定不记得他的结发妻子了,就算被贵人榜下捉婿,也是有可能的。”

    楚珩弯了唇。

    若是如此,那这个故事,便实在没什么美可言,自然也不值得他出手了。

    “不,那少年,他去追自己的爱妻了。”

    姜月见略略惊讶,因为事情的发展出乎预料,不太像是一个负心薄幸的话本故事了,反而令她有几分好奇和探究。

    “那他追上了吗?”

    夜色昏寥,银白的弦月照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周遭蒸腾起草木萌发时节的泥土清香,初春的夜雾尚有薄薄凉意,姜月见身子是凉的,但因蜷缩着靠在男人怀中,后背如贴上了一块坚硬的烙铁,隔了几重衣衫,仍然熨烫地涌上来炙热的体温,将她牢牢包围。

    她情不自禁地咬了下嘴唇,心中忽然想道,倘若自己是那个女子,楚珩是那个少年,他会履约来寻自己吗?

    一个判处了流刑的戴罪之女,一个即将金榜高中授予官身的才子,他明知道,去追一个罪女,娶一个罪女,对他本有无限可能的前途有着极大的妨碍

    。

    若是楚珩,他会怎么选?

    她实在不敢奢望,天下男人十有九成,不会选择追过去。士之耽兮,犹可脱也,欢爱情浓,譬如朝露,怎会有前程重要。

    楚珩似乎根本没察觉皇后心里那些弯弯绕绕的念头,只遗憾地告诉她故事的结尾:“没有。他没有找到他的妻子,他死在了途中。”

    “啊?”

    姜月见惊疑地要坐起身,却被楚珩所桎,对方极为温柔地抚了抚她垂落香肩上柔软漆黑的秀发,温温地道:“他死后,尸骨腐烂在路边,被……一个路人拾去了,草草安葬。他的妻子不知道,已经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仍然在边关等待,直到,那个路人顶替了她夫君的生前事和身后名,借她夫君的脸活着,她穷极一生,从踏上西行之路开始便没再见过她心里的少年,哪怕一面。”

    姜月见不知前因后果,心头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翳,不禁感慨道:“那个路人好歹毒。”

    “……”

    楚珩木然半晌,他点头。

    “可能是有点。”

    得到认同的皇后娘娘显然也没排解掉因为听了这个故事心里涌起的那些怅然若失之感,望着窗边的月亮凝视半晌,耳朵里却幽幽飘入朱雀桥上说话的声音。

    “夫君,是你托人找到我的吗?你如今……如今还肯要我吗?我已是罪民,而你,你马上就要参加会试了,你做了官,会有好多达官贵人榜下捉婿,你,你自然能有更好的夫人来相配,你真的不嫌弃我……我这个……”

    女子好像无法再自鄙下去,她说不下去了,要是再说下去,她便将自己贬到了泥里,连她自己都会认同,她早已无法与他相配的事实。

    “晴娘,你说什么傻话!”

    那少年笑着,嗓音清澈无比。

    “我们是至亲夫妻,晴娘,成婚拜天地那日我便说过,一世扶将,不离不弃,背誓弃约,神鬼共憎。更何况——”

    他垂下眸光,望向妻子已经高高膨隆的肚子,低声道:“我们还有了一个孩儿,晴娘,你放心,我会替你洗刷身上的污水,让你堂堂正正地做我的妻子,我们的儿子,也会堂堂正正地计入族谱。”

    “会……会吗?”

    晴娘不敢相信。

    她的父亲行贿太守,乃是重罪,她身上当真有什么污水?

    男子便告诉她:“晴娘,你放心,我们遇到贵人了,岳父大人这件案子另有隐情,他说,他已知悉,不会令无辜者蒙冤受难。”

    姜月见突然意识到,这桥上絮絮叨叨说着话的男女,便是楚珩故事里的主人翁。

    可,他们不是天人永隔了么?

    楚珩适才又说什么“世有轮回”,她的心里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因为太过荒谬,她的樱唇微微翕张。

    她真的不能解释,为何一夜之间,她所熟悉和钟爱,所怨恨和排斥的夫君,突然犹如换了一根内芯,在那具仍然完美无缺的壳子底下,仿佛变作了另一个人。可他,分明又是她的夫君。他的举止习惯,瞒不过她法眼。

    她几次想尽了说法,试图说服自己,但都无果,姜月见小心翼翼地瞥向身后的男人,就着画舫内高擎的艳丽烛火,不动声色地打量,费心劳神地思量。

    那个男子口中所说的“贵人”,不出所料,应该就是面前这位了。

    楚珩,是从轮回里来的么?

    那么他知道这世上一切的因果,也知道,如果他置之不理,那对少年恩爱夫妻便无法相约白首,他们会天上人间两处茫茫,一死一伤,变成彻头彻尾的悲情故事。

    他应该更知道,如果他继续保持傲慢,那么接下去,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

    所以这才是那天他急来坤仪宫,对她想说,却欲言又止之事。

    楚珩在隐晦地提点自己,因为怕她不相信那种荒谬绝伦的事,所以不好说得太直接?

    可她,突然感到自己接受能力还是挺强的。

    她已经完完全全接受了这个解释,也信服了这世上可能真的存在轮回之说。

    “陛下。”

    巧笑倩兮的眼波横过来,楚珩的视线顿住。

    “上辈子我们可曾善终?”

    楚珩倏然发愣。

    望着面前明明如月的女子,分明还是年少模样,未染朝堂那些尔虞我诈,如一块剔透无暇的暖玉,干净而纯澈,但她却聪慧得紧,对察定人心总是有着敏锐的嗅觉,分明只是几个关键词,一些似是而非的讯息,她却已然能准确地把握住肯綮。

    因太过突然,楚珩一时都尚未拟好措辞回复,等到反应过来时,善于扯谎的陛下已脱口而出:“我们善始善终,白头偕老。”

    “是么,”姜月见妙目盈盈,见他神色愈发真诚,真诚到挑不出一丝毛病,姜月见轻轻一哼,也不知怎的勾起了自己的一则伤心事,闷闷不乐地扭过了脸,“陛下,前世的我是怎么原谅你的?”

    若有前世,他一定不可能如今生这般,行事间充满挽回遗恨的

    紧迫,并用到这些花里胡哨的手段,陛下直来直往惯了,全天下事,他都运筹于掌,才不会对谁低下他那高傲的头颅。

    “袅袅……”

    某人想继续使用他那一生可以著书传世的糊弄学说,无奈皇后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她身姿轻盈地钻出了画舫,如一只灵巧脱兔立上甲板,将他甩在身后灯光满室的船舱之中,夜间春风浩荡,吹拂着佳人的薄柿色心字罗衣,和两耳侧乌黑的双绺发丝,月光镀了一层银色的影在她宛如削成的双肩,楚珩似乎要追出去,但又被什么摁住了行动,望向她沉默的背影,一念顿生——

    他何德何能。

    长久的忽视和冷落,他何德何能,短短一个月,便敢令她谈原谅。

    “弥补”一字,何其轻飘。

    论及过往,他根本不配。

    但皇后娘娘的心事幽微曲折,与他所想根本不是同路。

    陛下不会低头,她也不会。

    那发生了什么事呢?

    一件能令一方折节的事,一定,是让人品尝到彻骨之痛的吧?从今时今日他的种种行为看,那个被打碎了骨头,被重塑的人,是他。

    加诸在楚珩身上的断骨之痛,何尝不令她也满心煎熬?

    他说的“善始善终”,一定不会那么轻易。楚珩有所保留。

    朱雀桥上依偎相惜、初为人父母的少年男女已经执手相看泪眼,逐渐远去,岁皇城中坊铺亮起灯火,犹如不夜之城,水影与灯影互相搅碎。

    画舫靠了岸,楚珩方从船舱之中走出,揽上姜月见香肩,低声道:“夜凉,我们回吧。”

    姜月见摇摇脑袋:“臣妾走不动了。”

    楚珩提议:“朕抱你。”

    姜月见还是没有同意,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对着现在的楚珩,提一些再过分的要求也没关系的,就当……就当是透支前世,他一定会对她有求必应。

    试试看好了。

    “臣妾脚酸,”她嘟囔起来,玲珑的鼻端溢出一缕轻哼,“要陛下背回家。”

    楚珩果然便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拍拍他的肩,温声道:“那上来。”

    姜月见绽开笑靥,听话地伸出玉白两臂沿着楚珩弯曲的背脊伏了上去,两具身躯严丝合缝相贴,他不用费力,便将她从地面背起,姜月见匆忙搂住他的颈,像是害怕自己掉下去,些许紧张。

    “袅袅,抱紧朕。”他提醒着,脚下走得很慢,仿佛唯恐她受伤。

    她想起洞房花烛夜,第一眼见到她,他的表情没什么温度,只看了她一眼,在她温柔小意地与他对饮合卺酒时,他随口说了一句。

    “朕不喜女子太过主动。”

    那一句话差点让她僵在原地。

    那时的她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会任她伏在背上,做一个任性妄为的小孩儿,会对她说,让她抱紧他。

    姜月见吸了吸略微发酸的鼻尖,怏怏不乐地任由自己靠住楚珩的肩背,玉软花柔的小手,贴向他的颈侧,在他行动之间,小手一下一下地抚过他凸出跳动的大动脉上,还有那性感得很有点过分的喉结。

    “陛下……”她幽幽地唤道。

    还是不大习惯唤他“阿珩”,或者是“昔玦”,总觉得,太过亲近了,又有点儿僭越,不像是自己应该对他用的称呼。

    可实在也不知为何,心里却毛毛的,好像隐隐有点儿吃味,觉得前世的自己大抵是这么叫他的,而他也很受用,他实在是因为前世那个自己,才会回心转意求好于她,否则便断然不会。这个想法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荒唐,可女子的心事总是那么敏感而复杂的,姜月见一边沉沦耽溺于这种突如其来的好,一边又心怀叵测地想取代那个姜月见在他心里的分量。

    听出她声音的滞闷,楚珩稍稍停了一脚,眉梢微挑,哄着她道:“怎么了?”

    姜月见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她就只能静静地趴在他颈后,什么话也不说,可脸蛋紧巴巴的,看得出更不快活了。

    楚珩心头一哽,袅袅受了诸多委屈,她今夜回首前尘,定是发现原谅他这件事太过轻易,所以极不平衡,他的动作愈发轻,充斥着小心谨慎的逢迎。

    如若皇天有灵,他再盼一事,情愿她这一生都只有笑靥,若满怀心事委屈,不如交给他来承受。

    反正她的心痛委屈,也同样会刺在他的心上。

    走了不知多久,姜月见幽声闲吐,似在撒娇:“陛下能背臣妾一辈子嘛?”

    楚珩顿了一晌,唇畔曳开一抹淡淡的弧度:“说什么傻话呢。”

    说完,又怕她多心,想到别处去,他正正经经地补了一句:“只要袅袅喜欢,朕这辈子便不放你下来了。”

    她没了声息,也不知是满意,还是嫌假。

    楚珩继续负着她往前走,背了姜月见一路,直至禁中南苑入口,要将她放下时,姜月见已经趴在他的背后睡着了。

    女官们要前来接应,陛下突然噤声,一意孤行地继续背着娘娘踏足

    宫禁了。

    这一路迢迢,所有人都目见了陛下背皇后回宫的一幕,也因此这夜后传开了一些消息,那些这段时日囫囵往太和殿上送的劝谏选妃的折章,便偷偷地全部收回去了。

    翌日,这些闲得头顶长蘑菇的官员,尤其礼部,默契地对视之后,统一了口径。

    什么选妃?子虚乌有之事,我也未曾提过!

    姜月见懵懵地从楚珩怀中醒来,伸了个懒腰,身旁之人扣住了她的腰肢,好像因为什么而备受折磨的陛下一夜未曾入眠,嗓音哑得不像话,“袅袅。

    他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你那个闺中密友,傅银钏,还有往来么?

    姜月见一激灵,听他问起傅银钏,茫茫然望过来,脸色无辜至极。

    殊不知,夜里皇后娘娘雷打不醒,因嫌弃被窝冷,又身不由己地往陛下怀里钻来钻去,如此拧着、蹭着、掐着,楚珩就是个木头桩子,也该有所反应了。

    原本邀约画舫,陛下就没存好心,但袅袅那般受委屈,他心道他不是畜牲,怎能只顾自己?

    便硬忍了一夜。

    另外配合了两次酣畅淋漓的凉水澡。

    此刻,楚珩宛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指尖拨开她额前黏糊地贴着肌肤的发丝,轻笑,眼底俱是认真:“朕最近心情颇佳,行事手段也颇为怀柔。让那个傅银钏入宫,朕有话对她说。

    ?)

    这一段,怕是比朱雀桥上那段戏更精彩。!